第五章 榜单
老仆干笑两声，“十八岁的时候我还真成亲了？可惜命不好，没两年媳妇就死了，也没留下一儿半女，剩我一个人熬到今天。”
楼硕脸色立沉，“这种事得由大将军做主……我再怎样，也比你强。”
诱学馆里今天没课，闻人学究公布成绩，要大家等到午时，然后一同前往千紫湖拜见太子。
“嘿，小子狂妄。”
“不说。”
这是马维第一次显出急迫的迹象。
“请七哥留意，大将军若是念念不忘秦州，就请七哥替我美言一句，我对秦州恰好有些想法，或许正对大将军心事。”
楼础示意七哥随自己走远些，认真地说：“七哥在大将军身边管事多久了？”
“承蒙先生信任。”
周律带着仆人气冲冲地迎过来，将几张纸塞到楼础手中，冷冷地说：“还以为楼公子是个人才，谁想到……乙等第十，白浪费我在上面署的名字。唉，早知如此，就该去求马维，无非是困难一些，总有办法将他的文章弄到手。”
“别人十八岁连孩子都有啦。”
楼础压下怒火，将文稿还给周律，“是我的错，周公子今后别再找我要文章了。”
老仆收拾桌上的茶壶茶杯，“话糙理不糙，请公子上心，往后我绝不会再多嘴多舌。”
周律呆呆地听着，端起老仆送来的茶水喝了一口，问道：“加两条就行，凑成三条。”
“做人得脚踏实地，都想飞到天上去，不就乱啦？公子应该多跟自家兄弟来往，或者周公子那样的人，寻个正经前途。”老仆越说越来劲儿，叹息一声，劝道：“公子知足吧，背靠楼家的大树，还愁没有阴凉？生在这样的人家若还觉得委屈，我们这样的人还不得都去投河、上吊、抹脖子？”
诱学馆里没课，楼础在家读书，一连几天不出门，也不去马维那里走动，直到这天下午，又有人来唤他去选将厅里听事。
楼础很意外，虽说老仆照顾他多年，可毕竟是主仆，两人平时极少交流，不是必要的话从来不说，他连老仆姓什么都不知道。
楼础微微一愣，“就因为这个？”
幕僚告退，楼温照例向厅中子孙训话，今天心情不错，泛泛地骂了几句，匆匆离去，没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。
“我没在这上面看见你的名字。”闻人学究指着桌上的榜单。
楼硕哼了一声，甩袖走开，与其他人汇合，再没搭理过楼础。
“就是什么？”
“我倒挺喜欢听你说这些，不过——人各有志吧。”
“怎么不是？就是……哦，对了，我又加上四条，凑成‘时政五策’，若则的话，连乙等第十都得不到。”
他叫楼硕，行七，专门管理家事，这时正向几名亲近的兄弟讲话，父亲不在身边，他比平时显高许多，“梁太傅的孙子没当上将军，他气得不行，一大早就要去宫里向陛下进谗言，毁谤大将军，可他等了一天，连宫门都没进去。他又指使御使台弹劾大将军，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头。哈哈，梁太傅也是老糊涂了，竟然敢与大将军争锋。”
楼础哭笑不得，“就这一条。”
“咱们楼家已经出了三位将军、三位刺史、四位郡守，杂官更是无数，七哥不想出去独挡一面吗？”
楼础没办法直接向大将军开口，只能等七哥楼硕的荐举。
老仆挠挠头，“我就是随便一说，公子别放在心上，更不要说给马侯爷。”
楼础拱手道：“愚弟有一桩好处要送给七哥。”
楼硕沉吟不语，楼础继续道：“愚弟斗胆直言，文武、算筹、待客诸术，七哥都不擅长，在家中管些杂务，何时才有机会外出？”
“无妨。”
周律往外走，楼础也不送客，反而是家中老仆送到大门口，回来之后说：“公子，不是我多嘴，这位周公子有钱有势，学堂里谁不愿意结交？公子也老大不小了，该给自己谋个出路……”
“哈哈，马公子的祖上乃是前朝天子，心气自然比别人高些。”
周律总算稍稍醒悟，“哦，原来如此，你这……没写明白啊。”
“为七哥着想，愚弟不敢不说实话。况且七哥还有机会，知人者智，自知者明，七哥虽无一技之长，却能向大将军推荐有一技之长的人。请问七哥，管事这么久，可曾向大将军荐举过一两人吗？”
这回他来得比较早，大将军和幕僚还没到，三十几位楼家子弟正在闲聊，谈论的还是秦、并两州的军情，羡慕被派去剿匪的将吏，以为必能建功立业，可惜自己抢不到这样的机会。
周律是个不知满足的人，平白得到一篇文章，心中没有多少感激之意，反而挑三拣四，第二天一大早又来敲门，举着文稿说：“楼公子，你这篇文章有问题啊。”
“嘿，我们这些下人另有活法，不是公子能明白的。我有一堆活儿没做呢。”老仆匆匆离去。
“愚弟正有此意，这也是愚弟送给七哥的好处。”
闻人学究扭过头去，马维在远处点头，示意楼础出门说话。
“明摆着的事情，何必废话连篇？”
“我跟他不熟。”楼础迈步前行，周律追上来唠叨不止，以为楼础欠他一个人情，理应帮他一次。
老仆又挠挠头，“马侯爷……怎么说呢？我跟他的仆人喝过酒，他们都说自家主人品行很好，才华也没得说，就是……”
楼础是在去往诱学馆的路上得知这一消息的。
闻人学究向楼础招手，楼础起身来到学究面前，躬身行礼，“先生有何指教？”
楼础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，可是看文稿似乎比自己写的原稿要长许多，于是粗粗读了一遍，怒道：“这不是我的文章。”
这一招好用，没过多久，楼硕单独走来，疑惑地问：“你有事？”
大将军来了，这回与幕僚们商议的都是些琐事，涉及到的利益却不少，如何分配是个难题，幕僚们各出主意，大将军最后定夺。
“没有础弟相争，愚兄忝列甲等，或许我能趁机从东宫那边打听到……咱们需要的消息。”
楼础气极反笑，“你不明白吗？我建议朝廷将政事分散执行，以省民力，自己的文章当然要以身作则：一条就是一条，这一条没人在意，我不会写第二条。”
老仆寻思良久才道：“有个词怎么说来着？什么高什么远……”
楼础一愣，周律趁机绕过他，进院直奔屋里，让楼家老仆去沏茶，将文稿放在桌上，转身向跟进来的原作者道：“首先，条数太少啦，才一条‘用民以时’，怎么也得十条八条吧，据我所知，别人最少也有三条。”
“为何不再续娶？”
“马公子不算‘有用的人’？”楼础笑着问道。
“说完了。”
“公子的志向我是不明白，只是觉得公子到现在连门婚事都没定，替你发愁。”
“大将军又娶一妾，今晚要做新郎……”一个儿子小声道，既有嘲笑，更有艳羡。
“当然。七哥如果不想听就算了，想听，我就大胆指出七哥不能出府的原因。”
“只能当面对大将军说。”
“祖上当过皇帝是挺了不起，可也用不着时时挂在嘴上啊，毕竟这不是前朝了，皇帝家姓张，不姓马。公子你就不一样，倒像是生怕别人知道你是大将军的儿子。”
“行，看我心情吧，所荐得人，大家高兴，可若是所荐非人，我在大将军面前也得受连累。”
“不要了，再也不要了。你跟马维关系挺好的吧，给我引见一下，以后我买他的文章。”
“好高骛远？”
“嗯？你想干嘛？”
“嗯，也好，人贵有自知之明，既然没有名次，你今天就给我当书童吧，东宫不许我带闲人，没人替我捧书箱。”
“再加几条，对楼公子来说，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事情。”
“你呢？十八岁时成亲了？”
楼硕冷笑道：“你是想让我荐举你吧。”
“大将军不让我出府，是因为信任我！”楼硕十分恼怒，转身要走，马上又转身回来，“说来听听，你敢胡说，我撕烂你的嘴。”
“我才十八岁而已。”
学堂外面没人，马维道：“一篇好文章，都被黑毛犬毁了。”
楼础在人群中慢慢行走，靠近管事的兄长。
众人恭喜甲等三人，个个摩拳擦掌，想在文章以外给东宫留个好印象。
楼硕神情稍缓，左右看看，小声道：“什么好处？”
“什么想法？”
楼础摇头，“‘用民以时’说的就是治国不可过急，平定边疆没错，剿除盗贼没错，修建宫室、挖掘河渠等等都没错，但是不可同时进行，要有先有后、有张有弛。民力不可用尽，用尽必然国衰；民心不可全失，全失必然国乱……”
“弟子愚笨，所以没写。”
楼硕大笑，惹来厅中其他人的注意，“你说完了？”
这一等就是好几天，大将军这边没信，东宫那边已经将诱学馆众人的文章评出等级，马维名列甲等第一，楼础落入乙等第十。
“对，大家都觉得马侯爷好高骛远，不是踏实做事的人。”
众人称是，齐声大笑，楼础没笑，向楼硕深深点下头，随后迈步走到一边。
“别的公子都成家立业了，公子你……唉，我不懂什么是禁锢，可我想，公子是大将军的儿子啊，还能没条出路？只要心中在意，多与有用的人交往，总能找到一条路。”
“嘿，够直，你把我说的一无是处了。”
周律嘿嘿地讪笑，突然起身，“既然如此，我先告辞，过几天我请你，咱们好好喝几杯。”
“不狂妄不足以显我才志。”
楼础笑笑，“怎敢。原因其实简单，七哥只管人不推人，是以在大将军心中只有苦劳，没有功劳。”
“马侯爷不错，但是……算了，我一个下人，哪有资格对主人的朋友说三道四？”
“这里没有外人，你我不以主仆论，有话尽可直说。”